第一章
前方弯道,请勿转弯
一如一湾死水,哪怕一粒再小的石子儿飘如似乎也能泛起明显的波纹。在太过平静的日子里,总是容易发生些不太平静的事情,这有轨电车一样的生活,有太多压抑与活埋的东西需要一次像样的释放。就像这周的天气,它迫需一场雷暴雨;我们的墨霏,她也需要一次发泄。
“为什么?!”她毫无目标,自说自话。
这三个字,在她的舌尖上,愤怒已经有一会儿了,而且不知道还得有多久。
“在这个叫宁海的鬼地方,为什么每个人都针对我?我又没有错!我看起来哪儿有错!我只是想得到自己应得的,他说过的,我们有了它就在一起的。我这不是错!不是的!不是的!怎么可能?为什么!”
“对了这个人怎么知道的?”
曾墨霏驾着她那辆新买的银色三菱3000,狠狠地踩着油门,一路疾驰。
宁海,这个离大地方很近的小地方,总是这么安宁,让人不自觉的联想到清明前的乱坟山,一年都没有人来过的那种,还满是枯色的茅草。这里,除了死寂,就剩死寂。哦,不对,偶尔夜里的某处或许还会传来老得不行的猫头鹰幸福地撕碎腐肉的声音——“哇··· ···哇··· ···”
宁海的猫头鹰,可是到黄昏才会起飞的。
孤独荒凉的夜路上,一个人,很静,没有一点异常。
这当然得除了墨霏的新坐骑——银色的三菱3000,跑起来可真轻便。由于加装了氧化亚氮助推器,因此墨霏想让肾上腺加班加点,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低断面的轮胎,炫眼的纤维玻璃,银色车身和暗紫波纹的搭配,这辆车,哪怕是木讷的雨刷也像墨霏的身材一样——极度挑战男人的忍耐力。这涡轮增压器的六缸发动机“嗡—嗡—”地怒怒吼着,它应该是在呼应她凹凸颤动的身体吧,那儿也有火,水浇不灭的火。
红灯。
“嘿,小妞儿,一个人哪!”
是一个老男人。胡茬糟乱,右眼像发炎了一样恶心,可是他还是吃力地睁大眼睛死盯住墨霏黑短裙所遮盖的地方。松树皮一样的嘴唇和着早上的面包屑令人作呕地蠕动,他的喉结似乎很兴奋,上下不安分地一跳一跳。
墨霏看苍蝇似地瞟了他一眼。尽力从愤怒的眼神里挤出点儿瞧不起来。
“哟呵!原来,还真是一位富裕又不知富足的小姐!”
墨霏想左打方向盘,碾臭虫一样碾碎这个杂碎。可她似乎蛮喜欢他的川崎750,在她的字典里,一个喜欢的东西可远比一个讨厌的人重要,叫她怎么舍得呢,是吧?再说,日子从来都是你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或干不成什么所织成的一身破袍子——看似华美,却尽是十足垃圾。因此:向左?向右?下一步的抉择,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她不说话。
“妞儿,别走,留下来,”他指了指路旁一家草丛里草一样不起眼的小旅馆,“前方弯道,请——”
话说,这车的速度还真不赖!
墨霏打开了超低声音炮,《叛逆者之死》,她百听不厌。松开脚刹,推上车档,怒踩油门,由于惯性,墨霏整个人就像被吸在了凹背椅上,她浑身打颤,却一点也不害怕——凹背椅就像性感男人张开怀抱,等她来坐——似乎每一个细胞都被点燃,两侧腰部痒痒的,仿佛有调皮虫儿在那儿爬弄,她舒服地想叫出来了!
巨大的扰流板吃力地工作,银色车身来回晃动。车什么时候学会飞的?
墨霏瞧瞧了后视镜,她用下齿顶着舌头,用舌头顶着上热唇,邪恶地淡淡一笑。“啧啧,那样儿··· ···哈哈!”她似乎很满意自己刚才的表现。
这还是一段直线,道旁的白杨后掠过纤维车窗。
《嗜血徒》又开始鬼叫了,一小时之前都怪它!
不情愿的伸手去拿手机,却不小心地碰翻她的拿铁,湿了她最爱的《布莱克伍德庄园》。
“混蛋!”是似怀的,她更得拒接了!
她真心疼她的《布莱克伍德庄园》。奎因,可是她的守护天使,尽管她时常摸摸自己石膏白的脖颈,还没想好这儿多两窟窿的呢。
因为喜欢,所以再次拒接。
上山有一会儿了。
夜,如墨。
s字型的路上,路面越来越陡。
“可恶,还来!”不过,相对于来电,她倒觉得短信还是可以接受的。消息非常简单,寥寥数语——姐。干嘛不接?爸可以回来了,人不是他杀的。现在他们怀疑你。金叶子,很安全!回家路上小心,前方弯道,小心转弯!!!——怀疑我?可笑,这还用得着我?怎么可能!算你还行,知道提醒我,哼哼!
一道白光闪过,她出了神。毫无征兆,转弯处,墨霏尖叫了一声,她握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脚使劲踩下刹车板。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车,就像一刀未能杀死的野猪,喷着血也疯了似的往前窜!
额头渗了汗。
在潜意识的黑暗角落里,她知道,这是危险的一刻,可是她的身体不归她的大脑,脚刹失效,可是她居然连手刹都都抓不住,她感觉手被掏空了,半丝力气恐怕都没有了吧。
她使不上劲!
车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左后视镜里,游魂一样的掩饰,时光般向后激流而去——可惜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可谈——墨霏莫非真该听那个老男人的,留下?直听见金属互相撕咬的锐利声音,她怒了,在狂击变速杆,做最后的尝试。她歇斯底里的嘶喊;而车自顾自兴奋地奔着,和着《叛逆者之死》,就像她一样不可一世的模样。
都已经走得太远了,再也回不了头,就像只我们知道的那件事。
护栏——“砰”——回应她此刻的心跳——“咚咚”——就这么一下子震碎了她一个星期以来反复出现的“美梦”。
三菱3000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峡谷底。
此刻,还有金叶子?曾墨霏从来就没有指望那个,她只是喜欢她的弟弟曾似怀。喜欢,有错?尽管弟弟只是想利用她,可是怎么样呢?她愿意。她愿意把一滴眼泪掰成两半流,她从来都明白,这是一段无处能容她忧伤的肝肠寸断。现今的世道,哪儿还有什么能把这么一句话——我愿意——拉回头的呢?
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开始蜷着,缩着。安全囊顶着她喘不过气。她想找最后一点依靠,却只能手握空拳。
她想奎因了,她多希望自己是不死的甜甜奥菲莉娅。她也愿意,愿意在一个夜晚,去选择传说的光明。可怜她的脚已是如此脆弱,她的整个身躯也粉红的乳鼠一样,成球状瑟瑟地抖。
怕极了,或许也会成为一种另类的快感,不可言喻。墨霏骄傲的睫毛下,略带淡蓝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安全囊——其实,她是想找手机的。她后悔了,也才知道要后悔自己刚刚没有再听听他那阴郁而缓慢的喘息。她幸福的自以为弟弟这次是真的关心她了。可是,谁又知道呢?呵呵!就像川剧《变脸》里演的那样,在一张假面具之下,藏得可不就是一张更假的面具吗?哪儿还有那么多真情让人泛滥?狄更斯说的对:这是个最好的时代,这更是个最坏的时代。
她的车,也是一片金叶子——与她弟弟手里的不同,谁又能说完全无关呢?——重重的砸了下去!她现在傻傻的,不带一丝怨恨地,任由自己堕落··· ···
我想,她是完了。
第二章
他是坏人?
“叮——叮——”
你想得没错!这就是深夜的两点,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
这时候,就连呼吸的空气,也是湿漉漉黑幽幽的。时不时,似乎还会有坟墓里探出来的一只泪眼凄离,扑闪闪... ...扑闪闪... ...
哦,别紧张,那只是天边一颗寂寞的寒星在和你调皮呢!
贾似怀只是想彻底忘了这世界。
是借给他疲倦的身心以沉重的压力,他却只想忘掉近来的这些事。可是,记起一件事容易,忘了一件事可不简单,尤其是那些紧张时刻在心里种下疯长的种子的回忆。不过,说回来,失忆真的还算不上是什么大病,有时说不定这还求之不得呢。像贾似怀这样的,活着老这么累,总有些事忘了比记起来会好得多吧。
他睡意正浓,却不得不拿起手机——因为墨霏快回来了,都出去两个小时多了。
虽然那辆三菱3000傍晚的时候,他还在停车房“检修”过,可是他还是不太放心。因为他只是上次和张师傅学了点皮毛,张师傅今天被他幸福地放了一天的假,否则也不可能让他去碰车底盘,检查那些脏地方。
“嘟... ...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
... ...
... ...
“嘟... ...嘟... ...对不——”
她干什么呢,不接我电话?
想要说清楚事情,恐怕还得从今天下午谈起。
从来:墨霏知道的,似怀都知道;似怀知道的,墨霏自以为都知道。
似怀开始不是爱上了墨霏,而是爱上了墨霏的秘密——那据说是妈妈告诉她的秘密(而到现在,妈妈是谁,似怀居然还不知道)。秘密和金叶子有关,金叶子和宝藏有关。他是爱宝藏的。仅仅是爱着它,而非别的,而且只是把它当作一生来珍惜。如今,男人这东西,与其说都爱西部片是的冒险,倒不如说都爱西部片里的黄金和情色。我们早就不再是卫斯理和琼瑶所能喂饱的时代了。
这天下午,小隔间,空气里尽是暧昧的味道。
如此亲密,如此接近;她的香味,他的汗味。这是一个禁忌的迷人时刻,我们把他们的行为称作爱抚。
“在似怀的微棕瞳仁里,墨霏是什么样子的呢?(*^__^*) 嘻嘻……”墨霏虽然是姐姐,但是当两具肉体坦诚相见时,谁不是贪玩的小孩儿?那还有那么多大小的问题。
说真的,似怀也曾经希望墨霏是陌生人(陌生人和亲人相比,自有陌生人的好处)。一张鹅蛋脸,布着过分精致的五官。是啊,真的很过分的:瘦削而骄傲的鼻梁,配着弯眉毛的调皮圆眼睛,一对像可爱的丘比特之弓似的丰满水唇使她看起来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生。墨霏没有大眼睛,没有高颧骨,也没有尖下巴,只是完美的美丽。是的,这也太过分了!
每次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非常不舒服。没占有时,总是心里痒痒;可一旦占有后呢,又总会难以避免的失去她;如果不想失去她,又非得和她分享那份他口袋里的宝藏。现在他能经常搂着一团肉的墨霏,又能不时从寻找宝藏里找到快意。或许,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吧。这能维持多久?几天?几星期?一年?以后怎么办呢?就像痒这种病,我们通常,一痒就挠,一挠就红,一红更痒,越红越挠,越挠越疼,越疼越说不出来的爽感。可是呢,痒劲一旦过了呢,当我们看到指缝里的斑斑血迹,我们又难免作出高潮结束的后悔空虚状。似怀现在就是挠得正欢的时候,不过呢他有点另类,因为他还会害怕,这不知是不是好事。人呀,就是这么一种纠结的动物,往往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似怀走运了,老天照顾他。
不用担心还能维持多久了,因为墨霏过高的估计了自己在天平上和宝藏的对比了。两个托盘之间的平衡远非想象之中那么简单。她输了,输得很惨,却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赢得很幸福——“金叶子让我保管。”她在那里,就在那里,心跳的厉害,动脉里的血兴奋得煮沸了。
“在爸那里。”
“怎么可能,爸出事了,怎么可能还在爸那里?你不相信我?”墨霏像一锅沸水突然落到了北冰洋,彻头彻尾的,凉。
... ...
... ...
旧的艺术装饰灯,桌子,铺着正在腐烂的厚软垫的椅子和沙发,甚至还有那两台爸爸收藏的打字机(小时候他们过家家常用来扮演因河而相隔千里的牛郎织女的),当然更少不了他们家的老女仆——贾花,有争执声,摔砸声,哭闹声。恩,好像还有人被推开坐倒在地的声音,少爷好像还说了他那句常说的话——“你想死啊?”
当本就说不清楚是否是爱的感情,走到了这么一个冒着硫磺烟的火山口时怀疑也就逐渐冷却了,人困了,累了,乏了。跟着退却的是怒火,最后就剩下寒颤,浑身上下,不自觉的颤抖。贾似怀当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气球,突然被吹涨到临界点,又随即被放扁,连空虚的感觉都来不及感受。
墨霏的争吵,让他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
墨霏想出去飙下车。
他没问为什么。
她还是说了句:“因为这种刺激能驱逐绝望,所以我喜欢,就像鸦片。”
低着头,他只是说老张今天不在,车昨天刹车液刚换好,他去看看节流阀有没有拧好。
... ...
... ...
然后,墨霏驾了车出去。
似怀回了中世纪的房间。
而贾花一直在窃窃地盯着他们,又窃窃地回自己的楼梯小隔间。七八月的天气,她那儿总是太热,按平时在十二点之前她是不会像老鼠钻下水道一样地钻回去的。
似怀手执青瓷茶杯,双目望着据说是爸妈结婚时外公送的大梳妆台发呆,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太累了,他似乎也不小了,世人的说法似乎对他也不会那么重要了。他突然借着月光在桌上的一片小纸片上写了点字。那可能是另外一个大秘密吧。故事说到这里,走向似乎有点变样。
“喂,请问是曾家吗?”
“对,我是曾似怀,你是?”
“我们是市局,你爸是被误会的,我们查清了,你们来接人吧,他老人家今天可能有点吓到了。还有明天你姐会在吗?我们有些口供需要她证实下。”
... ...
... ...
“姐。干嘛不接?爸可以回来了,人不是他杀的。现在他们怀疑你。金叶子,很安全!回家路上小心,前方弯道,小心转弯!!!”——他知道姐还在生气,不接电话,只好短信了。
突然间,电话铃响了,他给吓得像小时候春游时踩到软呼呼的蛇一样。响了第四声后,他到床沿借着点微光接了。月光在他脸上的感觉,有点像奎因!
“你们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吗?”
“喂?怎么不说话?你还在听吗?”
他从来没有碰上这么样的警察,半天挤不出半句话的杂碎,就知道一惊一乍,吓唬好人。在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声音了,略带点宁海西部山区的口音。
“把东西还回去,快,不许打扰再别人的生活,否则即使她仍帮你也没用!”
他刚想大声呼叫“不”或“为什么”,或“你是谁,东西是什么,别人是什么人”,但是,时间总是给他看似短暂的犹豫不决给耽误了。
他挂了电话。
他坐在橡树的地板上,背看复古的梨花木明床,凝住眼睛,迅速地搜刮着该怎么办,尽管可笑的是,对而言他所知道的就是,对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嘭——”
一块砖头砸碎了窗户,震得这个骨质疏松的叫“松蔓”的老房子差点骨折散架。窗玻璃被击中了,碎片像泪点一样落在了掉了漆斑斑驳驳像老太婆的手一样的的地板上。这是有人处心积虑干的,他上次好像也做过,贾花说过的。这会不会和电话里是同一个人呢?他这是到底想干么?
“啊!少爷,您没事吧?怎么了,又是窗玻璃吗?”
似怀像个暴雨天小巷里受伤的流浪猫,手脚并用,向前爬。
幸好没有击中自己,他弓着身,抓住机会急忙冲过卧室中间到角落颤抖看着那块砖头,像看一个天外来的灾星。他便回着贾花边小心翼翼的拾起那块砖头——这是一块崭新的火砖,有棱有角的,上面有三根橡皮筋缚着一张纸条。
他拉下了橡皮筋,又慌慌张张的瞥了眼窗外。他双手哆嗦,连纸条都抓不稳。
贾似怀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狠狠的吸了口气,缓缓嘘出,待胆子稍稍肥了点后,他终于打开了纸条:你对得起你姐吗?金叶子本不属于你。谁那里拿的?还给谁吧。它不值钱。”
该死的!
一个小玻璃碎片弄得他指尖出血了,不过也好,压力正好随血流出,否则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再说,多个地方进氧,血小板或许也会舒服些吧。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他俯伏在阴暗中,命令鼻子呼吸。
贾花是真的很聪明,不知知道带簸箕扫把,还知道带纱布,似乎他早知道她的手会拿东西会被扎破似的。
“叮铃铃——叮铃铃——”
似怀傻了。
就像一颗早就在膛线里转的不耐烦的子弹,这铃声急不可耐,穿透了他的眉心但他由不得不想一只被狗逼上绝路的猫,没办法,越是怕只能越是竖起自己一碰就软的勇敢的愤怒的毛。
“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以为你厉害?你都不敢让我见到你!哈哈!”
“明天你会看到我们的。”
... ...
“我们是宁海市交警队巡逻3队的,我们在704省道清平湾附近,我们刚到现场,正在处理。曾墨霏是你们家的吗?她出事了——”
第三章
我有罪
别的什么也没有了的。
然后,太阳下山了。
残喘着的灰色百叶窗对面,我的身子直至膝盖都浸浴在苍老得不行了的光线里,就仿佛年轻时和她们狂野后一个人呆在床沿的那根香烟,抽完后尚留有星点微光空虚。
我还知道怕吗?
我是第一次进来:这里的布置实在简单,一张桌子摆中间,我在这头一个人,他们三个在那头,躲在60瓦橙色台灯的后面,很光辉正直的模样——从我这里看来。其他的我甚至都很难找出,即使有,也不太值得一提。这里太简陋。这里只能是问讯室A3015。哦,那角落里似乎还有个探头,不过他们一进来就告诉了我,那个时好时坏,还让我老实交待,狠狠地说。进来两小时后,我都有点相信他们说的了。
我有罪吗?
又换了一拨人。
他们也累了。我都挺同情他们的,不容易。可惜没办法,他们结不了案。这里就我一个嫌疑犯,可是他们又不太肯相信我的认罪。他们看起来蛮为难的。
“姓名?”
“曾伟易。”对,你想得没错,别老是怀疑在自己,这里的故事远比生活要来得简单得多。我就是曾墨霏和曾似怀或者说贾似怀的父亲。
“性别?”
“男。”
“年龄?”
“五十二了吧。”原来我都五十二了。原来我才五十二!
“籍贯和职业?”
“宁海市宁海县人,无业。”
... ...
... ...
生活虽然从来就是这不断重复着早想摆脱的重复,不断浪费着从来忏悔被浪费的日子所胡拼乱凑成的一堆琐碎。但是,从早上进来就一直不断被问这么些无聊的问题,谁能保证一直都对呢?其实我还有份职业,是宁远县的一个小科长。我宁愿忘了,是因为这份我半辈子打拼来的生活比这里的问题还无聊。
窗外,宁海分局另一幢楼的蓝色石板瓦屋顶泛着有些深红的柔和的光。是到春天了,这个城市。路对面,刚绽开树蕾的法桐,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暧昧。再往远处,就是宁远河了,河水金灿灿的,船只无影无踪,一阵风鳞片一样掠过,河流一瞬间似乎就整个给翻了过来一样。
问?
还在继续。
烟圈一个接一个,烟雾一片连一片。
我眼前一阵模糊,模糊中,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朦朦胧胧。这是一个落雨的天,有着湿冷的鞋面儿,还有墓地和眼泪。
这是飘着细雨的墓地。
举着伞,碎花的小袜儿旁晕开着淡淡味道的黑衣裙。至于手里的呢?怀抱着的是一束我不识的黄菊花。
我有点害怕。因为我不小心看到了墓碑。我也不小心看清了伞下遮掩的脸。
坟里坟外的两堆肉,同时有我前半生最爱嗅的体香,我甚至是同样程度上瘾的,哪一个我都不想放过。可惜,里头的走了,她说她其实很想原谅我,给我留了一个女儿,还有给二十五岁女儿的一封据说装了金叶子的遗书;外头的也要走了,她说她真的是爱我的人,抛给了我一个儿子,还有给儿子的半个护身符。墨霏从小就只喜欢和他的弟弟在一起。尤其是当她懂得了弟弟既叫曾似怀又叫贾似怀后。
在两性之间,似乎只有例外才是正常的。
他们之间的事有我的纵容。
我有罪!
其实吧,其中还有贾华的事,她是那次葬礼后主动找到我家的,居然不图工资,只是说因为小姑娘很可爱,小子调皮得很,她都打心眼里喜欢。我就留了她下来。
可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贾华说了假话。她是似怀的母亲。而我也就这样进了来,心甘情愿——我有罪。
可想而知,这里,我心里的,到现在为止,它并非是一个阴谋,只是一个从来没有听众的老故事,由来已久,它源自指尖敏感的肌肤和悸动的灵与欲。这若是一朵莫名的小花儿,到今早它也盛放绚烂了太久。都快烂了,在我这么一个老头的心里,不说话。人哪,生了泪腺,总是有眼泪要好好宣泄的;只是又回忆,我不想再为她哭。
“能给一杯咖啡吗?谢谢。”我努力想清醒清醒。
“他确实是我毒死的。”
“早说嘛,也不用到现在。讲讲,看你和其他人的证词是否合得上。”又是一阵模糊,银星闪闪的大盖帽下,火星闪闪。都开第三盒烟了。
半面月亮升起了,在西天,按理应是农历的初七初八模样。透着窗,斜对面街角馄饨店的灯火好像胆儿瘦极的的萤火虫,怯怯的昏黄着;麻纺厂的夜班工人说说笑笑,洒落一地家长里短。这么样简单的生活,是这么样的幸福。我甚至想到了王霏墨,我的女友,我那时候的唯一的女人。我们只有对方,穷,连碗馄饨都从来是我吃皮,她吃馅儿,我说油荤我给戒了。墨霏那时候还没出来吧,她就老是撒娇说我是吃素的,粘在我的怀里,逗我破戒,霏墨娇小的红嫰唇总是湿润润的。多好,在过去的记忆里除去最坏的,似乎就只有最好的了,只因为不懂珍惜,如今,就只能回味曾经她的口水混着馄饨肉的丝丝甜,甜到平时里阳光看不见的心底。
是我是混蛋!
我有罪。
所以,当我知道她是她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想,她告诉你们了吧,是那个小子太过分,哪有舅舅的抢突然来外甥女的东西的,是不是?霏墨在时也和我说过的,金叶子是他们家不知道从哪辈子爷爷开始传下来的,好像还说叶脉其实是什么他爷爷当大官时的藏宝地图,可是我就从来只是对她说,有了钱就在也难吃到那么好吃的馄饨馅儿了。其实我是不信。”
“这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我亡妻霏墨曾就留给了我女儿墨霏那片金叶子和一封叮嘱我也不能读的信。不知怎么,丫头犯傻似的告诉了她的舅舅家。今早他们就来了,非得要回金叶子,墨霏死活不让。我随后就让贾华去看着车,因为舅舅父子俩是修车的,我怕他们气急使坏,对墨霏的车动什么手脚。”
“说重点!贾华说你说过要迟早要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是真的吧?”
我微微又抿了口咖啡。“恩,我说了,当时他们还笑话我读书人蚊子大的胆,连屁都不敢自自然然的响响地放一个,还让他们知道知道。”
“你还大声嚷过是他们找死吧?”60瓦灯泡后面似乎又加了个120瓦的。
“毒药藏在哪里,黄花苦晚藤你究竟是怎么会有的?”他像只狗一样乱咆,见不得别的狗有半碎块好骨头吃。
恩?是它?不过,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贾华为什么突然要借我的《梦溪笔谈》了。无所谓的,既然都已知道是她,何必估计那么多呢?
“我书架上有一本《梦溪笔谈》,我是读书人,他们忘记了读书人也可以很可怕的。他们见识到了。”
“不用问那么多了,我进来就说是我杀的。我有罪,我签字自然就是了。而且贾华她没告诉你们她看见我在厨房吗”
... ...
... ...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也说不清楚是多久——我后来始终是在一种半醒状态里勉强挣扎着。我睁着眼睡着,恍恍惚惚,寻思着我究竟下一句该编点什么。从来也没想过日子的也可以是这么过在嘴上的。东倒西歪的乱七八糟,一地的烟头在半死不活的桌子周围趴拉着,怪可怕的,它们还残喘着点最后的气力。这么些,在书里也是见过的我,可是来了才知道原来这些是这么的真实。就像高级餐厅里吃猪排时,给你讲再多的猪圈里的苦事也等于废话一样。总有那么些东西别人说过了,我们或许就会知道了,但,知道了和懂了有几步远?你知道,还是你懂?
大盖帽终于因为兴奋而困倦了,渐渐的转入静而舒适的谈话。
我有点饿了,家里,我想贾华,哦不,是贾筱应该做好了菜的,如果我在家,他会是做我最爱的雪里红吧?这么久了,她一定是怕我吃出他的味道来才不给我做的。
咖啡完了。
嗒啦,嗒啦,啦嗒嗒... ...“
皮鞋在地板上不成调的打拍。
“嘣——”
门开了。
“老黑呀,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已经问出来了啊,啊... ...啊那个他承认他有罪了,用的是一种叫黄花苦晚的毒藤玩意儿,还真他妈是个读书人哪,说是从《梦溪笔谈》上看到的。还有,那天外头有很多人听见他和被害者吵到很厉害的地步。我想贾华应该没说假话,他就是在厨房放的毒,也怪那个人自己,没事相信什么金叶子说是有啥宝藏,惹急了曾伟易。我们可以找局长报告了!走,出去,叫上兄弟,我请客吃酒去!哈哈哈——”
狭肩头的,愤愤懑懑地,眉毛略为桀骜不驯,原来他就是老黑呀!除了发尖泛着点银光,倒还真有点包黑炭的味道。
自我进来他就没有说过话,我还以为这又只是个“完美典型”,我在宁海市摸爬了这么多年了,什么道理呀还是明白一点的。
“贾华明显骗了我们,因为一来我们技侦人员根本就没有在厨房找到与曾伟易当天穿的鞋所匹配的足迹,二来我后来问她他当时是在哪里看到的,她竟然说是在厨房对面的小房间看到的,我去现场调查过了,小房间窗户是在南略偏西,上个月才春分,现在按理早上太阳应该在东北升起,这么一来我发现案发左右贾华是不可能在那个窗口看见一个当时还是阴面的窗户里头发生了什么的,明显贾华对我们说了假话。”
“可是... ...可是老黑不是确实有街坊证明他和被害人之间一度争执过吗?期间,他自己也承认了他说过要杀他们的,难道他们都是伙同好了耍我们猴儿玩不成?”
又向从前一样,老黑耷拉着个脸像条老奸巨猾的沙皮狗一样在讯问室里来回踱着,背着手。
街车稀疏的从远处响起,一直到声音狗号似的震撼着这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房子,而后又渐渐稀疏了下去,像没发生过一样,弄得我都要怀疑自己了,刚才是真的街车过去了还是迷糊的想像幻灭了。
“梆梆——咚——梆梆——咚——”
都是二更天了,原来都九点了。馄饨店里的客人少了不少,这时候。窗口不时钻进几声老板娘骂该死的伙计的,都是些让他快点刷盘,好过来帮他们包明天的馄饨的小事。
又快到新的一天了。
“你呆什么,不逮人去还?”老黑大笑!
恩,他们买什么关子呢?
“老黑,这作何解?”
“你平时吵架吧,小王?吵架时,我猜你也说了不少气话吧?什么狠,你就骂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天天吃的馄饨店老板娘也是这样的。那么,我们怎么好用这个就来说曾伟易是凶手的呢?这条口供我觉得根本不足采信!”
“还有就是,法医组的同志们化验出来了。说是被害人喝的那只杯子上和被害人儿子喝的那只上的指纹数不一样。我听完分析后也特别奇怪,究竟是为什么被害人儿子杯里也有毒药而且是不同剂量的毒药,最后就只被害人一个人死了。为什么被害人的杯壁有贾华的指纹,有被害人和其儿子的指纹,就独独没有找到曾伟易的指纹?而为什么另一个杯壁就只有被害人儿子和贾华的指纹呢?”
老黑这会儿走得更快了!“而且我发现有点不对的就是,我看到了贾华手上有类似刹车液的东西,她一个保姆,哪来的刹车液?,这里面的疑点太多太多,为什么他非得认罪呢,还这样干脆?这绝对有大问题的!不过,我认为,人肯定不是他杀的,他可以回去了,打电话,让他家里接人吧啊。”
刚才就要被钉上死刑架的我,居然一会儿就成了个局外人。
... ...
... ...
“喂,请问是曾家吗?”
第四章 原来如此
黑乎乎的夜里,风像往时落雨一样,吼着不知累。
黑暗中,贾华睁开了眼睛,也是黑乎乎的。
她安静的躺了一会儿,想要分析分析今天这些混乱的念头和印象。贾华从来都是这么样的理性得过分的,除了那么一段感情。
时代已经远非少年时代了,谁还有心情悠闲在风雨中煮酒烹茶呢?二十多年就每天的在这个小隔间里的镜台内,在这个小隔间里的看不见阳光的墙壁下消磨着。贾华或者换个叫法贾筱——其实无所谓的啦,一个称谓而已——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像妈妈一样的被儿子驱使着,却被儿子唤做贾妈;每天和曾经自己最爱的人面对面,却从来又温情不再。只有偶尔的一个人躲在小隔间里重拾那些迷醉过的被感动过的书信时,才还会残留一些当年的细腻情致得到温习。
今天算是温习了以往全部。应该记起的,不应该记起的都像溃烂的尸体一样,在时间的河底发胀得太久,总是要浮起来的。
“看你们还乱来吧,敢要车?哼哼!”
贾华嘀咕着把曾墨霏三菱3000的三十六个节流阀旋开了一半,旋松了一半,她想给他们点教训,因为他们说不给金叶子就把墨霏的车拿走。刹车液顺着节流阀流了一会儿,她怕曾伟易应付不过来就赶紧又回了大厅,没注意到自个儿手上不小心留了点难洗的鬼东西。
“阿华呀,给我们来点茶水吃吃,来咱们家的人火气太旺哈!”
贾华一个人到了厨房操弄了起来。
“你为什么被说是贾华呀?”
“我没有说假话呀。”贾华真正面对自己儿子不伦恋人的舅舅时,还是紧张的很。
“别骗我们了,你们之间能有什么好事?哈哈哈,大家都知道的!瞧瞧我的乖外甥女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好事恐怕外人还是不知道的吧。我告诉你,乖乖的,否则把你和老头子之间的好事全告诉墨霏和似怀,让他们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一回事!”
我是谁难道他知道?不可能呀!二十年前开始,我就一直戴了这张面具,谁也不可能看到我的脸的呀。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和伟易之前的事?
“金叶子的事,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吧?其实告诉也没关系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一宝贝,只是一个家族象征,它如果放在男的身上可以人丁兴旺,但是它绝对不能放在女的手上,否则它就只能带来祸害给家里。我妹妹霏墨当年其实是很恨伟易的因为他当年实在对不住人,糟糠之妻他就那么对待,要不妹妹也不会死前非要把金叶子交给墨霏,她就是想这样来惩罚他。哈哈,不过没想,竟然闹出这么一起姐弟孽缘,老天有眼!所以,阿华呀,也帮忙劝劝,让伟易同意墨霏把金叶子交出来吧,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自然也是不会乱说出去的。”
“真的,都好商量?”
“好商量,我这个人就是口风紧,什么事我答应了,我和我儿子出去都是不会乱说的。”舅舅的嘴角微微颤,这也算作是笑过了的。
“你们到底知道什么?”贾华贴着嗓偷儿似地说。
“墨霏别跑,回来,回来,这是怎么了?”伟易喊不住女儿。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宁海这鬼地方什么人都针对我?我只是喜欢弟弟有错?不就是片金叶子吗,弟弟要不是喜欢我早不要了!”墨霏摔着泪冲了出去,后面还带着她的尾巴——爸爸。
就像平时一样,她需要发泄。过早的没有了母亲,使她对一切令人惊悚的东西感兴趣,例如她的奎因住的布莱克伍德庄园,又例如她的手机铃声《嗜血徒》。
墨霏上车了,是她的三菱3000。
贾华和舅舅也追出去了的。
“阿华,想的怎么样了?不说我就把你们的是告诉小报记者,我想他们的反应肯定比你的快!”
曾伟易是墨霏的尾巴,贾华是曾伟易的尾巴。可惜这贾华这个尾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她要是再追出去,跑上两步,怕是就再两步,也不至于让墨霏上了一辆没有了十八个节流阀的三菱3000。她这时候就少了那么一点耐性。
似乎带着伤心,贾华摸摸墙壁,斜倚在厨房门沿,额头些许热气。
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原来那在贾华还只是叫贾筱的时候,易是她的情人,那时候还是她的情人。筱从来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送着她的是海上的波浪,迎着她的是异乡的风霜。感觉就像童话,筱这个灰姑娘一天就碰上了易,于是浮萍就有了根,虽然是个假的。那时候,易有了墨,墨怀着小霏霏。筱总是痴读萧红,就因为她觉得她是她。易断是不敢接她到附近照顾的,她一直在一个小村里守着她的易的脚步声。她还记的那是一个云彩被风吹走的夜,她在窗前,香炉燃着袅袅着烟,她读着《馨香一缕寄云边》——萧红的。心情本是昆明湖水般静好着的,可是一份信来了,梦也就碎了。她就真的成萧红了。易的墨因为在临产时听说了筱,死了,是因为难产,就留下了小霏霏让易感到为难。易觉得自己是个违义之人,终也是留书一封给了筱。那夜,筱哭了,她肚里的孩子也哭了。
接下来,半个月的眼泪就带着雨淌进了下水道。墓地,他们又见面了。孩子给了他,筱走了,就像那个季节唯独被春风赶走的香樟树叶,很孤苦,但她说服了自己:我爱易,不是想占有他。如果我不走,他只会因为我而想到墨,想到墨,他就绝少快乐,这是我所不愿见的。于是她离开了半年,去了趟成都,川剧《变脸》让她想到了两个可怜的孩子,她就变了张脸来见他们... ...
贾华很辛苦,她很少再愿意这么样的回忆往事了。
舅舅见她不回答,早就回了客厅,留她一人在厨房,静静的舔着往事。
烦躁、恶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这也许就是弱者被夺了弱弱的幸福所能做的吧。
不!绝对不能让他说出来,墨霏出事了,似怀也不能出事,他只是有点小花心,再有点小贪心罢了。他这次如果不能得到金叶子怎么办?他还小,我一定可以教好他的。
你们不该来!为什么要知道别人不愿提的故事呢?
“对不起,为了我的儿子似怀,我只能这么做了。”贾华手颤颤抖抖着的把黄花苦晚藤粉点入茶水里。
“是你?”伟易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
“是我。”
“原来一直是你!”
“恩,恩,恩,是的是我。”见着情人的眼光,筱有点呆住。
“恩——?不对一直是我呀!老爷,我什么时候不是阿华过了?”
“不对,你是筱!你刚说你是似怀的母亲哪,恩对,啊一定是这样的,错不了!”
“老爷,我是少爷的贾妈呀,这还不是你让少爷从小叫的吗?没错的,我是少爷的贾妈嘛,老爷你又乱想了,别和舅舅家的吵了,他们不懂礼数的。”
“不用解释了,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刚在放什么,是毒药?”曾伟易拿过瓶子,却发现是黄花苦晚藤,“你不懂的量,还是我来吧,这个下少了,就成了我吃的药,多了他们会死的。”
“我知道的,我借了你的书看,小半勺就正好会失忆的,我控制着呢。”
曾伟易坚持他放另一杯的量。放完就把剩下的药粉掷到窗外。他是第一次,心里怕怕的,却很是兴奋。
厨房窗外,偶有草窸窸窣窣。
鸟惊得一下,被风吹走了。外面应该是有个更可怕的“黑猫”在守候时机。
“茶来了,舅舅家的,别为了一片叶子就伤了和气,来,喝茶。”见着情人的眼光,筱有点呆住。
“恩,小子,你在杯里弄什么呢?还不给我,你的手不知道多脏?这可是富人家的好茶水哩!”
“恩,好茶水,爸爸,你快一口喝掉吧!比咱家的假庐山云雾好多了的呢!”
... ...
... ...
舅舅竟然没拿到金叶子就死了。
谁放错了量?草里的那瓶药粉直到警察来都没有找到。它消失了。
刚感觉要解脱了的,贾华的羽翼始终太单薄,要飞时,总也摆脱不了坠落的错觉。她还是掉了下来,这次是曾伟易托住了她。他告诉她只用说她见他在厨房就行了,其他的没事。
怎么会没事?
毕竟死了人。
踏上了警车,她还是没承认她是筱。
而他只是一直对她笑,像总也笑不够的模样。
围墙后面的树丛了,又是一群短喙云雀被惊起,这世界上从来不少故事里头的故事。原来那里多了一堆红火砖,还有十八个三菱3000的节流阀散落一地。
第五章 没有罪人
凌晨三点。
这里是宁海市交警队巡逻3队,我们在704省道清平湾附近。
曾墨霏的尸体已经有些发冷了,焦炭色的上半生就像中国厨师为中国人煎的牛排,和锅巴一个样。天上有点雨落了。又是雨夜,不知道现在这个最喜欢下雨天的女孩是否还会喜欢雨天。因为以前一有雨天,她就可以一直和弟弟呆在了一起。
车窗上淅沥的敲打着雨花点儿,好像是要把一直在梦里的墨霏惊醒,她再也不能沁着汗啦。再见了奎因,再见了《嗜血徒》,还有再见了弟弟... ...
交警准备解体了车,要不尸体弄不出来,车身变形实在太厉害。身体热过了头,突然完全地冷了下来。灵魂能哭出来吗?没有妈妈的时候又该向谁哭去?她只是缺了份还凑合的臂膀依靠。如果有灵魂,我想墨霏她就应该在凹陷的车顶盖上面,游荡。
凌晨五点。
不知是该姓曾还是贾的似怀,还在那里,卷着被单,抱着金叶子的他,瑟瑟地抖着,冷眼不瞧一下贾华。
“孩子啊,别害怕,没事的,金叶子会是我们的。我会帮你的,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 ...我是你母亲——”
似怀的眼里,一阵鄙视。
“母亲的好朋友——贾妈呀!”
雨还没有停,窗外梨树上,白白的碎花,落到了污泥里太多。
香樟叶夹在风里,打在了街石上,嗒嗒作响。每一个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似怀的大脚,秃鹫似的大脚,栖在床单上。说着贾华听得心疼的胡话,他是睡了,天亮了他就得接父亲去。贾华还在想,想怎么面对易,怎么面对似怀,她还在想,想自己明明控制好了量的黄花苦晚藤怎么就把她舅给毒死了呢,怎么会亲眼见着抛在外头的药粉袋连警察也搜寻不见了呢,还昨晚这个打电话砸玻璃的吓唬着似怀的黑影又会是谁呢。
窗玻璃上,这个季节本不该出现的两只嗜血的蚊子,徒劳,嗡嗡着在飞在击撞... ...
电车不住地响着铃子,街角卖豆浆的灯火刚熄,卖浆人守着他渐渐热闹的小铺,默默晕头转向地幸福着。
天,就快破黑了。
在宁海这边,春天最可爱的啦。绵软的云彩白棉样地点在了蓝得发黑的晴天,天是高高的,高得好像从来就没有那么高过,人的心情这时候也最容易大好着的。
“曾伟易,把这份签掉,你就可以和你儿子走了。”问讯室的那个大盖帽说。
“谢谢,警官。”似怀好不容易用一脸的肉堆出了一个笑。
“不用谢我,要谢也只用谢我们队的老黑。要不是他,估计你爸就是凶手咯,哈哈哈!”
“哦,对了对了,我交警队的兄弟说你姐出事了?刚喝豆浆时,他好像还说,昨晚你们家接电话的人好像有点精神病哈。不会就是你们家的贾华吧?不行就辞掉吧,哈哈,这年代时兴漂亮的小保姆!”坐前台的其他警察也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曾伟易一直没有说话,他纠了下似怀的衣角,“走吧。”
他很想回家;竟然没听明白,甚至没听见女儿墨霏出事了!
他的一生,只有两个女人,而现在,他就只有一个筱。
怎么办,孩子这么恨我。
似乎真正杀了人的筱短暂的变回了自己。是的,漂流久了的心情就想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上大风是不会掀起大浪的;可是一旦真有什么,海啸也是能吞灭人的。筱听着儿子睡觉还在咒骂着,内心翻涌。虽然他还不知道是自己对墨霏三菱3000的节流阀动了手脚,但是她听了一晚,知道他对弄死墨霏混蛋的恨。
他们快回来了,她又要变回了贾华,不停地说着假话。
窸窸窣窣。
地上的野草在晒着太阳。
在一个满是光明的日子,曾家围墙外的小树林里,一只黑影在猫着腰,大声的喘着气。他,很是怕见光。
贾华把门窗都打开着,为着使屋子里也得到些干燥得光明的空气。“沙——沙沙——”听得真切,是扫把,或是刷子,贾华想扫干净这里,却忘记了这是春天,到处柳絮轻扬。
黑影动了动。
“昨晚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他吓死了,不过看样子还是不肯交出来,幸好你让我注意了他会把那东西放哪儿了。你说的那叫节流阀的那玩意儿可真够难下的哈,黑糊糊的东西弄了我一手,可难洗了,那是什么?”
“哦,对了,别说,他还真胆小,连我那表妹都不如哈哈!”
“刹车液。你呢,没吓死吧?放心,你爸爸的事,没人会知道的,就是别人知道了也没关系的。他们放了一般剂量的毒药,我也只是让你放了那么多的剂量,没关系,查到也没你什么事,你爸又不是你毒死的!你爸告诉我他想吞了你那份,哈哈,现在要是找到宝藏,你爸爸的那份是你的啦,哈哈哈,还不谢谢我帮你看清了你爸!”
“哦——别,别提我爸——”
“啊,不提不提,哈哈哈!小子和我有好处吧,找到宝藏多分你一份,哈哈哈!”
... ...
... ...
“嘭——”
“和谁打电话呢,老黑?笑得这么开心呀,哈哈,不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是吧,小心嫂子不让你上床睡觉呦!”
黑影挂了电话。
朝九晚五的生活又开始了。
大街上、地铁里、写字间内,甚至厕所,到处都是,现代人们就像苍蝇痴恋各种腐烂的东西样,心里狂飞乱舞着。一阵风,又是柳絮飞,白茫茫的,很纯净的样子。其实我们都知道,每一具皮肉下都激动着一群正在糜烂的腐肉上兴奋的蛆虫,白嫩嫩的,在到处可爱地蠕动。
每一个罪人的心里,都有这么样的难克制的心痒。
其实,谁又没有这样过呢?
也许只有那些无知无识和或是头脑简单的人才会相信这个词,才会用这个词——罪人——也许这是无稽之谈,也许这才是历史所真正想要证明的东西。这个世界与其说到处都是罪人,倒还不如让我们承认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堆无止境的不可告人的瘙痒。
又是一阵风拂过,宁远泛着光,就像一只只不见底的眼,带着点欲望的血丝,是黑红色的。又是新的一天了,河恢复了昨天的平静,堤岸白杨树的也还是鹅黄色的探着尖儿,云是高高的,碎着。
“编号6045381,呼叫指挥中心!重复!编号6045381,呼叫指挥中心!704省道清平湾附近发生车祸,两名男子当场死亡,其中一名似乎是我们昨天带回来警局的。事故原因经初步鉴定是因刹车失灵导致的坠崖事件,我们在现场发现有刹车液泄露,到目前为止,只搜索到部分节流阀,估计是有人事先经过预谋的,请求刑警队老黑组前来支援!请求刑警队老黑组前来支援!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