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与热可可
当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是无法不吃惊的。一个25岁正值芳华的年轻女子,脸上写满的都是沧桑,那是一种经历痛苦煎熬过的疼痛。
我邀请她进办公室,并询问她需要什么饮料。
她显得十分局促不安,苍白的脸庞,浮肿的双眼,粉底盖不住的黑眼圈,毫无血色的双唇。她紧抿着干燥得有些蜕皮的嘴唇,低垂着眼帘,轻声道着:“岑律师……我……”
我示意她坐下,考虑到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我有意指了指边上的沙发,她微微抬眸,略带不安和紧张地飞快看了我一眼,闪过一丝恳求。我见她眼中全是红血丝,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或者多久没睡。
水渐渐注入奶白色的咖啡杯,氤氲起层层水雾,我侧头瞥了一眼她,她安静地坐在橙黄色的沙发上,近乎一动不动,仿佛要和沙发融为一体似的。宽大的白衬衫把她映衬地更加纤瘦、娇小,神情诺诺,拘谨地让我觉得,她甚至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
我将一杯热可可递到她手中。
她嗫嚅了一句,“谢谢”,然后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杯子里微微褐色的液体,仿佛嵌入了沉思。
我知道她走神了,但是实话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她回过神来。多年的律师生涯,早已把我那些可笑的同情怜悯之心磨光殆尽了。
“你的事情,小初已经和我讲过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那栋房子只能是你父亲的,而且,继承权也是由你父亲决定的。”
小初是我闺蜜,大学里的同学大多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了,我和小初都留在了A市。A市的房子贵的离谱,刚毕业的我们只好两人合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
小初是杭州人,骨子里却是极其崇拜东北味儿的,那一口学得七七八八的东北腔每次都把我逗得直笑。小初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做实习记者,温柔乖巧的假象下是一股子行侠仗义的英雄气概,也许就是这头疼的一点,她至今还是默默无闻的小记者。而她毫不介意、我行我素,让我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
眼前的女子正是小初采访任务中的一个,听了她的遭遇,二马不说,就直接给了闺蜜的电话,寻求法律帮助。
也许是我不忍拒绝小初,又或者可能我还是残存着一些天真的,我很认真地听了小初的描述。
眼前的女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叶思水,如今看来,确实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叶思水是农村人,有着特有的淳朴善良,以及,愚昧怯懦。
20岁的时候,思水就嫁了隔壁村的陈亮,22岁的时候生了女儿陈婷婷,日子过的也是不错的。
去年年初的时候,市政府公布第一批拆迁名单,陈亮家没有挨上,叶父却轮上了。于是叶父就商量着让小夫妻俩把户口迁过去,就可以多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以后就算是给夫妻俩的,但是装修费小夫妻俩还是要出的,思水和陈亮一合计,觉得父亲对女儿女婿还是很不错的,于是就这么迁了户口。
到今年5月份,房子也已经装修完了,夫妻俩的户口也迁了出去,可是房子的钥匙却是在父亲手中,陈亮怂恿着思水去娘家要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最近的一次小夫妻俩一起去还被赶出门了。眼见陈亮这边也要拆迁了,本想就直接住进新房子的他们却不得不拖了下来,陷入了僵局。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抿了口espresso,咀嚼着其间的涩味,凝眸望着叶思水。刚毕业的时候总是不习惯这种苦涩的味道,可是时间久了,再苦也变得没有味道了。清了清略带沙哑的嗓子,再次感叹熬夜伤身体,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啊,岑律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帮帮我吧。”没讲几句,眼眶又红了起来,“岑律师……”
于是,我的一个下午就在这样无意义的对话中过去了。送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轻轻拉住我的手,很是真诚的说了一句,“谢谢你,岑律师。”
我不明白她谢我的到底是什么,我根本帮不上什么。甚至,她一点诉诸法庭的意愿也没有表现过。
当我坐在末班地铁车厢里,一个人吃着85℃的面包当做晚饭的时候,我觉得我隐约有些明白,她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已,只是需要有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里,听她讲述、听她哭泣而已。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这些年来的打拼让我忽视了一些什么,为了属于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有多久没有吃过正常的一顿晚餐了。我深深地呼吸了车厢浑浊的空气,感受着地下铁里的潮湿阴冷的风擦过脸颊,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叶思水,和我,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被牢笼束缚的人。只是,我的枷锁,是我亲手,加上的。
第二天,我难得地纵容自己睡到了自然醒,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到8个未接来电,一个个翻过去,小初一个,小璐6个,我笑了笑,有种小恶作剧的感觉,小璐是新招的事务所的实习生,平时安安静静,很是听话。千年不迟到的岑律师翘班,想到这里自己就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还有一个……叶思水。
犹豫了一下,手指按上绿色通话键。
“喂……”话筒里还残留着哽咽过后的余音,“岑律师么?”
“恩,是的,你打电话过来是……”
话音未落,被控制住的哭泣就渐渐开始决堤,“岑律师……我现在能到你那边去么?”
“好的,我大概会晚点到,你先坐着等等好了。”
打了个电话给小璐,嘱咐了一些事宜,便从衣橱里拿出熨烫得服服帖帖的职业套装,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换了米色衬衫还有牛仔蓝长裙。
我承认,踩着平底鞋,受着小璐惊艳的眼光踏进办公室,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即使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叶思水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出现。
我没有打扰她,只是任她安静地沉思,但也许她什么都没有思考。
当我将当日的行程看完一遍的时候,她才有了反应。
“岑律师……我该怎么办啊?”当她用那双带着谨慎、渴求、哀怨、彷徨、紧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了?”明白她需要的只是倾听者,我便安然将自己放到这个位置上。
原来是今天早上,夫妻俩又为房子的事情吵了起来。陈亮指责岳丈只顾着家里的人,帮着思水的哥哥们抢本应该属于思水的房子。思水帮着爸爸辩驳了几句,然后就吵了起来,陈亮甚至说到了离婚。
思水跑出了家门,却没有地方可去。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在超市里闲逛。
一整天,我都安分扮演着我的倾听者身份。我体贴地带她下楼喝饮料,吃饭,把整天的行程都抛在脑后,耐心且认真地听她的哭诉。我不明白我这样做是出于什么考虑,只是很单纯地想要这么做而已。
也许,我只是想拉一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同病相怜的人,走出那个被束缚的牢笼。
最后,她决定回家,回到她丈夫的身边。我不能说反对她的决定,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一株菟丝花,需要依附在别人身上才能生存,两者之中,她必须选择一个,我只能期望,她尚且没有盲目愚昧到选择错的那个。
再见到她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两个礼拜之后了。
她依旧是那样弱不禁风的样子,雪白的裙子,和着风起舞的长发,站在街边,像是欧洲18世纪的油画。我见到她的眼睛里依旧是没有消退的红血丝,但是她朝着我打招呼的时候,已经学会挂上伪装的笑容了。
被伤害过,才会知道要保护自己,伪装便在此刻以各种面目肆意疯长。
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于是,我们去了楼下的咖啡厅。我点了杯热可可,她却要了一杯咖啡。
时光仿佛流转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句,“喜欢喝咖啡?”
她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一时之间僵在那里,“总是要试试的。”
“呵呵,”我笑了笑,如果小初在一定会说我笑得很勉强,我也不会否认,“多喝咖啡对身体不好,过来人给你的善意提醒。”
我猜测,她不会听。她只是笑笑,那种没有深及眼底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谈话让我感觉很烦躁,我把这种烦躁归咎为虚伪的客套。所以,这次的对话没有经历多久。我只是得知,夫妻俩从岳父那里得到了一笔钱,这件事情就息事宁人了。
“恩,岑律师也挺忙的,真不好意思再打搅你。”
“还好,做这一行的难免有时候忙一些。”我搅拌着热可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我们家那位……他知道我找记者,还找律师很生气,你也知道,都是有钱人才找律师什么的……”她露出些微的窘迫,又很快被一种没有表情的笑容代替。
我仿佛可以感觉到她接下去要说些什么,而且话的内容,会让我失望,或者难受。于是我直觉性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没帮上什么忙,小初也跑云南支教去了,既然事情都解决了,那就这样吧。”
她也许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之间不知道改怎么接话,我趁着她呆愣的几秒,接着说道,带着玩笑、戏谑的口吻,“真心希望你不要来找我,你知道的,找律师基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随后自嘲似的笑了笑。
或许她觉得我讲了个大笑话,眯起眼睛,极其配合地笑着。可是我看不清楚她的长睫毛掩映下的双眸。
她离开的时候,在桌子上留下了属于那一杯咖啡的钱,我没有推托。之前请她,是我乐意;现在收了她的AA的咖啡钱,也是我乐意。
什么都论值得与不值得,现在的她,我不敢说值得。也许之前那个真实、透明的她早已在滚滚红尘中染上了太多的脏污,看着她走远,我只是遗憾。
我只是遗憾而已。
放下热可可,我瞄了眼A市上空的灰沉沉的云,犹豫是不是去云南,看看那个小初电话中贫瘠的山村。
我只是不想继续遗憾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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